自从柬埔寨洪森2021年实施8令后,原来在柬埔寨滋生的网络诈骗产业、赌场杀猪盘等灰黑产业,就陆续迁往缅甸各地区。
而对于缅甸,各地军政府内斗了几十年,后来停火形成了现在的大大小小的军政府势力,如佤邦、掸帮、果敢等,导致中央管不到地方,都各有各的地盘和武装。而这些武装的经济来源就是各显所长了。同时因为毒品交易被各国打击,所以网络杀猪盘就成了搞钱的最快手段。
所以政府很缺钱,发展赌博被当成了一条新路、快路。而杀猪盘网络诈骗和暴力活动就是赌博产业的附属品。
所以了,没人管,管不了,不愿管,就成了缅甸发展赌博产业的政策现状。但如此发展的缅甸,实在前途难料。而网络诈骗的新天堂,也只是这个变化的其中一部分的衍生品。
2021年8月,苏响、苏奕兄弟从中国前往老挝一家建筑公司打工。2022年3月底,兄弟俩准备从老挝入境云南,回国探亲。半路上遭到绑架,以每人13万人民币的价格被卖到缅甸妙瓦底——这里分布着一两百个网络诈骗园区,他们进入的,是传说中最恐怖的KK园区。
在园区的一个多月中,苏响几乎每天挨打,见到过惨绝人寰的折磨、体罚,有人因为逃跑被打了个半死。经过长时间的侦查、谋划和准备,他在5月8日,带着弟弟一起出逃。
一天一夜后,他们逃出危险地带,进入泰国,在移民局滞留两个月后,成功回国。此后,苏响利用成功经验,先后引导另外4个年轻人逃出KK园区。其中两人在行至缅北掸邦果敢自治区老街时,又被当地人两次绑架,并以每人30万价格卖入网诈公司。5个月后,苏响身上的伤痕依然明显。
他出生在东北农村,从小调皮,6岁那年离家出走。初中还没毕业,就因盗窃被关进少管所,刑期6年,服刑4年后出来。离开少管所后,刚成年的苏响对警察产生了仇视心理,“专门瞄准警察,偷他们的东西。最严重的时候,把警察的枪也偷走了。”
于是,走出少管所仅一个多月后,苏响又被抓,被判刑7年。算上几次减刑,他前后坐了10余年牢。直到2018年年初,他才出狱。
这次出狱后,苏响成熟了。给不太熟的人发微信,他会用尊称“您”。看着父母逐渐老去,社会发生着巨大变化,他决定好好奋斗,做一个守法良民。不久,他带着内向老实的弟弟苏奕,到华东地区做建筑装修,后来回到东北开店。
让人头疼的是,苏奕沉迷于网络博彩,欠了家人和贷款平台共30多万。越穷,兄弟俩越渴望赶紧挣钱。这时,苏奕在网上看到一则招聘信息:老挝工程公司,招聘电工,一个月1万。
苏响不放心弟弟,决定陪他一起去。2021年8月,兄弟俩通过云南陆路口岸,到了老挝金三角著名的金木棉酒店。
到了老挝,苏响感受到东南亚赌博、诈骗的猖獗。“这几年,中国国内利用互联网诈骗、赌博流到境外的钱,好几列火车都拉不完呐!”好在他们的老板不错,还是东北老乡。老板说,“你们兄弟俩胆子挺大。幸亏遇到我了。但凡遇到一个诈骗公司,就搁那儿废了。”
今年3月27日,因为家中有事,兄弟俩跟老板请了假,打算回国。出发前,他们跟皮卡车司机讲好了1.2万元价钱,直接送到西双版纳勐腊口岸。走到中途,皮卡车停下来,称要换司机。接着,四五个老挝人拿着手枪,收缴了他们的手机,用绳子把他们绑了起来。
接着,他们被带上船,沿着湄公河往下走,两天后,老挝人把他们带到了泰国和缅甸交界的湄索县。隔着窄窄的默伊河(Moei),湄索的对面就是缅甸妙瓦底。
直到两三个月后彻底脱困,苏响才从老板那里得到消息,“你们被绑架,幕后肯定是中国人操作的。”但老板也告诫他们,“你也不用找了。”
在湄索的一家宾馆被关了一夜后,3月29日,他们被卖掉了。“我和我弟,每人卖了13万人民币。”接着,他们被六七个缅甸人押送过河,带到KK园区。KK园区的员工宿舍楼。
从中国境内到缅甸、老挝、泰国,有许多成熟的“猪仔”贩卖路线。“从偷渡、运送到几道转手,蛇头掌握每一段路上的情况,包括安排谁去接——这个只有中国人才能做到。”苏响说,只有在少数情况下,才会发生被绑架者逃跑的“疏漏”。
进入KK园区时,苏响看到了“三道防线”:第一道是持枪的士兵,第二道是铁丝网,第三道是高墙。每两道防线之间相距二三十米。
经过第一道大门时,苏响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士兵,“那个站岗的孩子,还没有枪高。他搂着枪,都要睡着了。”后来看一些视频,他才知道,在缅甸,尤其在金三角,地方武装招未成年人是常见现象。而园区内的保安,大多是会说汉语的佤邦人。
网络诈骗需要用电脑,对打字速度有很高要求。但苏响只有小学文化,加上坐了10余年牢,跟社会脱节太久,用手机打字尚且要靠语音输入,敲键盘只会“一指禅”。“管理层嫌我太笨,不会打字,一瞅见我就想揍我。”
困在KK园区的日子里,他几乎每天挨打,也慢慢变得绝望,“我寻思,我这辈子可能就扔在KK园区里了。”他也担心,说不定哪天就和弟弟分开了,或者被卖掉了。
“在一个小院子里,从这头到那头,一次搬18块砖,一块都不能少,来回搬。一天得搬2000到3000块。”搬的过程中还得不停喊口号,“我要改变我自己。”这句话,是网诈公司对员工洗脑的标准用语。苏响说,这里就像一个监狱。他看到一些人被绳子吊起来,“两脚着地,又没完全着地,然后(被人)用鞭子抽。”
搬了两天砖后,苏响耍了个小心眼。他的痔疮犯了,便血,他就把血抹在手上,告诉看守,“再这么搬我就得死。”于是,他被安排看网诈教材,而弟弟则连续搬了15天砖。
回到公司,组长阿森劝诫他们,“要么在这里搞到钱,要么在这里废掉。”“废掉”,就是丢胳膊断腿,或者死掉的意思。
网诈公司里等级分明,依据能力和业绩,分为员工、组长、团长、总监等。从一个小领导那里,苏响看到了自己的命运——这是一个直播团长,也是公司的二把手。他带领团队做到了整个KK园区业绩的前三名,他感觉自己挣到钱了,想回家,老板却不放他走。“得让他沦为老板的挣钱工具嘛。”苏响说,园区开出的条件是,他得在园区的酒店里消费半年,才给他安排回国。但最后很可能不会兑现。
还有一位团长为公司赚了上千万,提出离职,“被总办的督察打,往死里打。打到第三棍,他受不了了,还是回来上班。”
普通员工就更惨了。“你挣不到钱,就天天打你,把你卖到另一个企业;或者让你家里人拿钱赔付。”苏响说,所谓的25万赎身费,有时候也不会兑现,“他们拿完这25万,又把你卖到别的公司。”
在公司里的地位,主要看业绩。业绩好的会被提拔为管理层。“有个十六七岁的小孩,都当了团长。”
被打原因有很多。“比如(聊天)打招呼的内容数量不够,比如没开出单子,没骗到钱,都要挨打。或者有的人勾心斗角,看你不顺眼,也可以每时每刻扇你两巴掌。”每个陷入其中的人,都面临心理考验,“有的人一年做不出业绩,也会面临危险。”
办公室里的惩罚无处不在,苏响亲眼见过的就有多种。“吃芥末,吃很辣的火鸡面,俯卧撑100个,抱着铁牌子深蹲,劈叉并用棍子打,都很正常。或者让你扛着一桶水,蹲着来回走。”严重的,会被带到总办挨打,铐上手铐,体罚工具有棒球棍、铁棍、刀、电棒等。
苏响亲眼看到,一些同事出不了业绩,或跟国内的人聊天被发现了,就被堵到墙角,遭受电棒电击。“连续电几十次,持续三五分钟。电完身上都会起泡。”逃跑被抓回的人,则会受到更严重的惩罚,包括坐水牢。虽然也听说过“活埋”,以及网络俗称“噶腰子(东北话,割肾)”的“活摘器官”,但苏响并没见过,“也不可能让你看到。”
还有一种惩罚,是吃汉堡,“把汉堡里的肉拿走,夹着屎让你吃。不吃怎么办?不吃就揍你。”
一位困在园区里的年轻人向国内的朋友抱怨,“这边死人,真的就像死个狗一样。”
但对园区内的欧美人、黑人,网诈公司就不会那么肆意妄为。苏响说,“他们对会说中国话的,就特别凶狠。”
有时看到同胞被折磨,苏响也会产生反抗意识。“我想,我没能力,有能力我就是不要命,也要他们。”他甚至想过,通过黑市买炸弹,寄到园区里,“我想把那个最高的建筑信号站给炸了。那样他们就挣不到钱了。”
在园区里,苏响没有一天不想逃跑。但4月中旬发生的一件事,给了他很大触动。
一位大个子,身高2米多,代号“丞相”。他借助去超市买东西的机会,跑出了KK园区,游过河,到了泰国境内。但他放松了警惕,在泰国的信号塔下面抽了一根烟,于是暴露了。7名泰国警察围了上来。“他用英语跟人家交流,人家听不懂,直接把他送回了园区。”
回来后,丞相被拉到兵站,几天里,“被打了七八千鞭子,吃的比猪食还差,每天只有凌晨4点到7点才让他睡觉”。回来后被拉回总办,又打了100棍子。苏响看到,丞相“从后背到脚跟,全是血色的伤。特别是,已经烂了,都是黑色的。”十多天后,他被卖到了别的园区。
他花了8天,借抽烟等机会侦查园区地形。“80%的地方我都走遍了。”有一次他还上了老板居住的洋房楼顶。当时正好几个缅甸工人来修防水,“老缅以为我是来监工的。我给他们发了烟,就踩着他们搭的梯子,一起上了三层楼顶。”洋房建在山坡上,是这一带的制高点。他站在这个制高点上,观察了园区之外的地形。
他发现,大门方向有三道防线,还有很高的岗亭,不能接近,园区南边也不行。但二号食堂外是一大片荒草地,中间有一条公路,远处则是一片山林。这个发现,让苏响对逃跑信心大增。
吸取丞相失败的教训,他认为,出了园区后,不能马上过河。他的计划是,要往缅甸的山林中跑,避开有人的地方。他知道,即便出了园区,也会被当地村民举报,“有些村民就是赏金猎人。”甚至泰国警察也和园区有关系,抓住人后再卖掉。
临行前,他们偷偷准备了手机、充电宝、长袖衣裤、手电筒,以及一些食物。这些物品也都有讲究。“手机事先下载好Google地图,即使在没网的情况下也能查看所在位置;手机卡充好话费;衣裤的颜色要与草丛接近,方便隐藏;手电筒是那种小巧的强光电筒,便携,夜间照射范围又小,减小暴露面积;还要拿着塑料袋,过河的时候装手机。”
那之后,他开始等着放假和一个下雨天。“下雨的声音,会干扰巡逻保安的注意力。”苏响了解过,这些保安每月工资只有2000多块,下雨天不会太卖命。
此外,晚上的巡逻更严密,白天的反而比较松散。经过七八天踩点后,5月8日,他和弟弟做好了准备,开始逃跑。“那天是周六,母亲节。”有钱的去商业街消费,没钱的在寝室补觉。25岁的同事杨晓斌原本要和他们一起逃,但当天他睡着了,为免打草惊蛇,苏响就没叫他。侦查园区内外地形8天,苏响才有了逃跑的把握。
在一处新盖的楼房围墙下,兄弟俩花了40多分钟,徒手挖出一个通道,爬了出去。“新盖的围墙,土质松一些。”趴在高墙外,他们不敢出声。园区外的荒地,也受到保安亭的严密监控。这时,苏响选择的草皮色衣裤恰到好处,“往草里一趴,不动弹的话是看不到的”。
他们往山坡方向爬的时候,三条狗汪汪叫起来,于是他们就在沟里趴着,打算等到天黑。大雨没有如天气预报所说的下下来,“但远处已经看见在打雷了”。
暮色降临后,他们爬了几百米,身后仿佛有手电光。兄弟俩站起来,拼命跑。他们穿过几片玉米地、收割过后的稻田,往一个亮着灯的缅甸寺庙跑去,边跑边看手机地图。等到他们进入一个缅甸村子的时候,天已经黑了,村里家家户户门前都有佛龛,佛龛边上有自来水和饮料。“我们就喝佛龛的水,捡路边掉下来的青芒果充饥。”
不久后,村里又有狗叫,有手电筒的光晃来晃去。他们赶紧离开。深夜11点半,他们偷偷把手机装在塑料袋里,高举着蹚过了河。
上岸后,跨过一个栏杆,就是泰国境内的公路。路上漆黑一片。他们根据地图,始终走人少的地方,尽快远离缅甸和泰国的边境河,“我感觉那条河的附近是敏感地带,(住的)都是卖人的。”兄弟俩不停不歇,走了一夜。“你明白我们心里怎么想的吗?我就想,这一宿相当于一人挣了近 25 万人民币,两个人挣了 50 万。”
次日早上5点,他们在一家小旅馆住下。在这里,他们以找工作的名义打听了一下情况。有人告诉他们,最好去金三角,那边办回国手续更快一些。其间,店老板进房间拍了一张照,“后边还跟着个中国人。应该是他们偷渡过来的人跑了,拍照确认不是我们,就没事。”
但苏响还是不放心。第三天,兄弟俩往金三角方向走的路上,遇到了泰国警察。随后,他们被送到湄索移民总局。
湄索是远离首都曼谷的边境地区,物价极高,与人口贩卖、网络诈骗和赌博势力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。不久,湄索移民总局将苏响、苏奕兄弟送上法庭,以“非法入境”罪名,对他们每人罚款3000泰铢(约人民币600元)。
在湄索移民总局待了1个月后,兄弟俩又被送到首都曼谷的移民分局。在曼谷,兄弟俩先后拿到了护照。8月12日,苏响从缅甸飞回广东,接受隔离。那天,距离他去年出国,整整一年。
成功逃脱后,苏响希望推广自己的经验,让更多同胞离开KK园区。他通过种种方式,向园区内的人传递信息。
在曼谷移民局期间,苏响跟原本要一起逃走的杨晓斌联系上了。经过苏响的远程指导,6月的一天,杨晓斌带着另一位朋友,成功逃出了KK园区。但杨晓斌二人没选经泰国回国,而是自己找了蛇头,让家里的亲属和朋友汇款,途经缅北的老街,希望直接从口岸入境。
结果在距离边境30公里的缅北果敢老街饭馆吃饭时,两人再次被绑架,并被卖到了当地一家网诈公司。“他们两个人,每人卖了30万人民币。应该是被人‘做了扣’(类似‘仙人跳’)。”苏响说,在缅北,网诈、绑架都更猖獗,“一个人最高可以卖到35万人民币。”
“妙瓦底一个人卖13万,在缅北能卖到35万,这个差价就挺令人震惊的。”苏响说,随后,杨晓斌二人失联了。
即使到了泰国移民局,也没有完全自由。“他们不会轻易让你回家,会一直留着你,以要交路费、保释费的名义问你要钱。路费,以前只需要一两万泰铢,现在要一个人80万泰铢,就是约16万元人民币。甚至局长的翻译,也问我们要钱。”苏响说,有时候,逃脱网诈园区的人要在移民局等上三个月才能离开。
在湄索移民总局,苏响看到一个同胞,一直不愿付钱,甚至在外面请了律师。“他一直想跑,通过边境回国,移民局也没招了。”苏响说,有一次,移民局局长拿枪指着他,想吓唬他,“没想到,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,上去把枪抢了过来,把那个局长整得很尴尬。”随后,这个人只花了1万元,就获准去了曼谷。苏响托他的福,也跟着一起去了曼谷。“所以我在湄索,就待了一个月。”
在湄索期间,苏响甚至见到了KK园区老板的儿子。有一天,移民总局抓来几个人,据说因为其中有人的护照逾期。苏响从一位女性那里得知,同行的一名男子是KK园区老板的儿子。“但他们不敢透露身份,怕移民局狠宰一笔,不轻易放他们出去。”最终,这些人花了10万,回到了妙瓦底。苏响说,他曾看到过这位“KK园区老板儿子”的护照。“名字我不记得了,但出生地是广东。”
回国后,苏响在网上透露了自己逃出KK园区的事,几位家长找到他,希望他帮忙救回他们的孩子。其中两个贵州小伙,按照苏响的指导,从他们逃走的同一处墙洞爬出了园区。
苏响事后得知,这两位成功出逃的小伙子觉得这是一条发财途径。“他们想利用这条路线,继续从KK园区里往外弄人,完了他们自己再成立一个小的网诈公司。想想都可笑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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